参加过急诊科第一天的交班后,杨振和郑良玉对赵英焕便有了初步的认识,而眼下主任已经这般发话了,郑良玉接下来也清楚应该怎么做了。
一上午下来,郑良玉自顾自的忙碌着,赵英焕眼巴巴的看着他和家属做各种沟通谈话,遇到不好沟通的也是见招拆招,做起各类操作娴熟麻利,总之就是一副心有乾坤的样子。可是好像就是什么都不愿意教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让他去做。
直到快下班了,郑良玉才甩给赵英焕几个病历夹,“这是我今天收入科室住院观察的病人,病情都不算重,病历我也都写完了,拿去给家属签个字。”
说完了,郑良玉便脱下工作服,惬意的在池边洗手,因为可以及时下班,他甚至得以的吹着口哨。
赵英焕愤愤的抱着病历夹,挨个找患者家属签字。他数了数,一共八份病历,挨个谈话签字,也得花点时间。好在他要签字的这些患者病情不算太重太复杂,和家属沟通起来难度还不算大。
接下去的日子里,每每查房,郑良玉也总是冷不丁的问赵英焕一些临床上的问题,局面仍然和第一次一样,赵英焕总是被问的哑口无言,左右其他。郑良玉虽然从不会当着病人和家属的面为难他,但是只要出了病房,总会半带调侃对赵英焕笑道,“还真的是三缄其口,沉默是金啊。”
语气虽说不重,但是赵英焕怎么听着都觉着是满满的奚落。好歹还是要为自己争口气,那时他还不用值夜班,下班回家之后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剩安心看书,用功程度简直堪比当年高考。书架上那些个东野圭吾、紫金陈、金庸等人的一堆小说,也尽数落了灰。取而代之的是《急诊宝典》《急诊急救指南》《急诊用药速查》《快速读懂心电图》等书籍。
那时赵英焕只是跟着上白班,干的最多的事情也是找家属签字,送各类病情相对严重的患者去做检查,偶尔也被安排写一些病历,但每次被郑良玉修改病历时,都被教训的体无完肤。
“你看看这个病历,”临近下班了,郑良玉开始检查赵英焕今天写的病历,“这个哮喘的病人,既往史这一栏里,前面明明写着既往有糖尿病病史,目前在使用胰岛素控制血糖,并且做过二尖瓣置换术,可是你看看”,郑良玉用手指敲着病历,“这才刚写完,你下一句又是,“否认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等病史。还有这里,”郑良玉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你写了患者做过这样的心脏手术,胸部肯定会留下手术疤痕,但是你查体这一段里写的又是“胸壁未见陈旧手术疤痕”。
赵英焕自然不喜欢郑良玉天天唠叨自己,只要抓住不接诊患者的空当儿,就恨不得把嘴都挂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满,小声嘀咕着,“都是些小毛小病,又不影响患者治疗。”
“你还有理了不成。”郑良玉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病历书写这么基础的事情,都是漏洞百出,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哪天要是出点事故,甚至可能压根连事故都谈不上的,只要被告上法庭,这些病历文书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病人就算你治疗上做的再好、诊疗上再无懈可击,只要上了法庭,看到你写的病历,哪怕就是错别字多了点,人家也可以说你作为一个医生,却缺乏最基本的严谨态度,连病历都写的这么糙,治疗这一块就更是问题百出了,就是因为这样不严谨,所以才导致了后面不好的结果。就这一条,就足够让你喝一壶了!”
初入急诊的日子,赵英焕觉得无比煎熬,他甚至有些后悔,明明自己已经脱离临床了,为何还要这么想不开的“二进宫”。还要来急诊科受郑良玉的窝囊气。
“还良玉,呵呵,这他妈压根就是凉薄之玉!”每每被郑良玉念叨过后,赵英焕都要在心里恨恨的抱怨一番。
李贺到急诊科之后,就跟着沈芊芊。赵英焕一直觉得沈芊芊的人和名字形成强大的反差,成天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王熙凤式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副大大咧咧的女汉子模样。虽说这样的人多少缺了一些女人味,不过好像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适应急诊科强大的工作量和瞬息万变的工作环境。
赵英焕还察觉到,比起郑良玉,沈芊芊要放手的多,很多复杂一些的操作她都放手交给李贺去做,最初的时候她还在旁边守着把关,可没多久之后,她索性放李贺独立操作。比起自己,李贺简直就是进步神速。
赵英焕不禁也有些郁闷:比起同来的李贺,他的确有那么点相形见绌的感觉,他思忖着,郑良玉也忒瞧不上自己,这一天天让他干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科室打发实习生干的事情,没点技术含量,跟着这样的人工作,啥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抱怨归抱怨,可赵英焕丝毫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上班期间,他开始细心观察郑良玉是如何与患者以及家属做沟通的,郑良玉是如何做到即使面临那些难缠不讲理的家属,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急诊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情况,患者以及家属与医务人员发生口角纠纷的,但是好像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他郑良玉身上。
他好像也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来急诊科的时候,郑良玉最先让他干的就是让他拿着写好的病历,找患者家属签字。这些天下来,他留意到,郑良玉每次给他的病历,患者所患的疾病都是不同的。有高血压急症的,眩晕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轻微脑挫伤、胸腹部闭合性损伤但未见明确脏器破裂的,各类四肢骨折可以保守治疗不需要去专科手术的,各类腹痛需要留院观察的,以及病情复杂、跨科室太多导致没有科室愿意收治的,在急诊科都能见到。
急诊科纵然有万般先天不足,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在这里,一个年轻医生可以见到大量病种,并且可以掌握不同疾病的迅速诊断以及鉴别,比起其他专科医生,对于一个患者的认知不会过于局限在“专科”,毕竟很多患者会有多个器官的不同系统的疾病。
郑良玉丢给他让他拿去找家属签字的这些病历里,都会写明诊断依据,鉴别诊断,需要哪些治疗,可能会出现哪些不好的结果。
他过去读研那会,也写过很多这样的病历,但是都局限在神经外科专科,现在他看到他拿去签字的每一份病历,其实都代表了一种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思路,而他拿病历去给家属签字的同时,又会面对着各类不同的家属,在每日这样与不同疾病,不同背景、不同性格的患者于家属的交谈下,他也明白了一些碰到什么样的人就去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门道,而这些对作为一个需要快速识人鉴物的急诊科医生来说,同样是最重要的基本功之一。
明白了这一层之后,赵英焕顿时觉得那个老是对他摆出一副臭脸的郑良玉也没那么面貌可憎了。他自幼便熟读金庸,在清楚了郑良玉的用意之后,他想起全真教马珏在目睹江南七怪教郭靖学武,一方学而不得起法,教而不得其道,导致郭靖进步缓慢,便因材施教的教了郭靖一些“呼吸、睡觉、行路、睡觉的法子,”如此以往,却让郭靖在日间练武期之时,进而渐渐身轻足健,原来拼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数,忽然做的又快又准。
他在研究生期间接受的都是一些神经外科专科的学习和训练,毕业之后又没有从医,中间间断了两年的时间,对他这种近趋于生瓜蛋子的年轻医生,郑良玉的带教方法是先传授心法,再授其招术。
这一日,赵英焕跟着郑良玉上抢救室,接回一个慢阻肺的患者,患者本来还有肺大泡的病史,来医院时患者除了严重的缺氧表现外,还异常的烦躁,血气分析提示严重的二型呼吸衰竭,患者这般神志不清是因为缺氧加上二氧化碳潴留导致的肺性脑病,而听诊时患者左边肺部的呼吸音几乎消失,左侧胸部穿刺也能抽到很多气体。
在用最短的时间采集病史并快速的视触叩听查体之后,郑良玉边对抢救组的护士交代,“把呼吸兴奋剂先用上,把无创呼吸机给他接上”,边回头对赵英焕说,“想到什么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自发性气胸,现在该去做个胸部影像学检查,如果肺部压缩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话,就考虑做胸腔闭式引流。”赵英焕有些窃喜,他前些天才复习过慢阻肺并发症的处理,这次自己总算再没被他考住。
可自己的回答显然没能让对方满意,“你看这个患者现在的状况还能再搬到CT室去做检查吗?来回搬两下,说不定就直接挂在CT室了,赶紧把引流的那套拿出来,直接做排气啊!”
护士很快把需要的消毒液、胸穿包、麻醉药都准备好。与此同时,郑良玉打印出来了一张手术同意书,对赵英焕说,“拿去让家属签字,把手术并发症一起给他们说了,操作相关风险并发症那些同意书上都有,不知道给家属说什么的话照着念就行。”
听到那句照着念就行,赵英焕没好气的扯过那张同意书便出了抢救室的门。
陪患者一同前来的是患者的老伴和孙女,一听到做这么个急救的小手术有发生大出血、肺部感染、甚至呼吸心跳骤停很多并发症等可能,患者老伴开始犹豫不决了,“医生啊,能不能先用你们其他的急救方法试一下,这个要在胸口戳个窟窿,老头子本来身体就很差了,想着都觉得糟心……”
患者孙女却急着打断,“奶奶,你就先听医生的吧,医生也说了,这个只是个比较常见的操作,虽然有可能出现这种小概率事件,但是眼下救命要紧啊。”她刚对奶奶说完,便转向赵英焕,“医生,就按你们说的做,我来签这个字。”说完她便接过赵英焕手中的单子,写上同意手术几个字。
赵英焕匆匆返回抢救室,郑良玉对他努了努嘴,“你外科系统出生的,这种小操作问题不大吧,这个操作交给你了,我在旁边给你把关。”
赵英焕暗暗叫苦,他是神外的没错,可是他都两年没上临床了,而且之前也没亲自做过这个郑良玉口中的小操作,他之前在神外的时候,偶尔遇到需要做胸腔闭式引流的患者,通知胸外科来就是,医院科室分的这么细,肯定是术业有专攻了。之前那些理论知识一问三不知已经给郑良玉诸多糟糕印象了,现在连操作也好不到哪里去,又该落下把柄让他说闲话了。
操作还没开始,郑良玉匆匆打断了他,“这个字是刚才那个小姑娘签的吗,我看她还穿着校服,应该就是个中学生,可能还没成年,她签字不算数。”
抢救室的护士急忙出门询问,她片刻后又返回,“郑医生,女孩只有十七岁。”
“再去给患者老伴做工作,她什么时候决定签字了再说。”郑良玉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风波。
患者老伴还是在担心和焦虑间迟迟下不了决定,自然是没签那个手术同意书,见赵英焕空手而回,郑良玉当然也没有准备操作的打算。
“郑老师,你看用了药,上了呼吸机,患者的血氧饱和度还是很低,复查的血气分析,缺氧的情况还是很严重,要不咱们先安了再说?”赵英焕询问到。
“小赵,你看不下去的话就再去给家属谈谈利弊,沟通时多注意下技巧,反正家属没决定的,没签字的,不管再紧急,都不要贸然去做,当然了,特殊情况下又没家属那种,先通知院领导。”撂下这句话,郑良玉便离开了抢救室。
几分钟后,郑良玉又返回,“患者老伴签字了,开始做吧。”
赵英焕也在琢磨,为何自己沟通了半天,患者老伴一听到风险,便始终犹豫不决,这郑良玉一出马,家属便立刻同意了,他到底给家属说了什么。
他之前也见过闭式引流的操作,也知道一二,可是真正等自己操作起来,却感觉不那么顺畅。
“得得得,还是我来吧,您这么一刀划下去,肋间动脉准断了,之后搞不好得开胸收场。”郑良玉接过赵英焕手中的手术刀,边说着,边切开、分离、置管、缝合,整个过程麻利至极,仿佛他闭着眼也能顺利做下来一般。
“小赵啊,我觉得有个专业特别适合你。”管子置好了,郑良玉边看着水封瓶里随着患者呼吸而不停波动的水柱,边头也不回的给赵英焕提建议。
“什么专业?”
“颌面外科咯,再往细里分点就是颌面缺损修复方向。”
“……”赵英焕语塞,一时没反应过来郑良玉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郑良玉笑了笑,“你今后去进修这个方向,把颌面缺损修复的技术学好了,别人知道了你曾经是我的徒弟的话,我要去修复这张面皮,找你最合适不过了。”
反应过来的赵英焕觉得怒不可遏,当场就想脱衣服走人。他从出生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折辱。偏偏这个人还是他颇有成见的人。就他非要家属签了字才肯安引流管这点就看的出这家伙没有点医生该有的担当,遇到危重患者不在第一时间作为,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先保证自己万无一失。
赵英焕站在原地没动,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反复告诉自医院急诊科的初衷是什么,不能才开始就打退堂鼓。同时他也告诉自己,一定要争气,再不能让郑良玉这般糟践自己。
好歹还是要为自己争口气,除了跟着上班值班以外,下班回家之后赵英焕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安心看各类临床方面的书籍,用功程度简直堪比当年高考。
时间一天天在过,每每查房时,郑良玉发现,他带的徒弟不再是那个一问三不知愣头青。对方在潜移默化的进步,他的临床思维能力也得到了飞速的提升,至少面对着一个个因为不同原因被匆匆送往急诊的患者,他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着手了。
两个月下来,郑良玉也感觉到赵英焕开始上了道,一碰到有操作的机会和好说话的病人,郑良玉也会放手让赵英焕去操作。医院时,赵英焕的理论基础差到让人发指,但这小子动手能力倒是挺强,诸如气管插管、除颤技术、胸腔闭式引流、各类深静脉穿刺、腰穿、腹穿等急诊科比较常见的操作,赵英焕基本都是一次就过,不需要郑良玉太多提点。慢慢的,他对赵英焕的态度也开始有所改观。
这一天,科室里来了个手部被玻璃划伤的患者,伤口有点深,郑良玉初步看了下,玻璃划断了患者手指的肌腱,就是人们日常说的手筋,好在这条筋并没有回缩,缝合起来的难度不大,外加上还有其他需要处理的病人,他对赵英焕努了努嘴,“喏,这个患者的肌腱断了,用那种专门缝合肌腱的线把肌腱缝合好,完了再打个石膏。你是外科系统出来的,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赵英焕有些发怵,他是神经外科出来的没错,可是他又从来没有去过手足外科,参与过的手术也就是大脑和脊柱这块的,上了手术台也只是个助手。也只有本科期间上解剖课的时候大致了解过什么是肌腱,以及主要肌腱大体的分布形态。至于这个肌腱是怎么接起来的,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可是看郑良玉刚才那模样,又是一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的刻薄样,就这么告诉他自己从来没缝过,估计又要换来他诸如“还是西华毕业的,这估计是西华被黑的最惨的一次”这类奚落。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张臭脸,想到这里,赵英焕把这个手被划伤的患者带进清创室。
患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伤口还在出血,他用纱布块将伤口盖住,对伤者说,“你食指背伸肌腱断了,要接起来,清创室里最后一根肌腱线用完了,我去护士站再找找。”
见伤口被临时包扎好了,这个年轻男伤者也不催他,“医生,不着急,纱布盖着的,没出血了,你慢慢找。”
这个患者太好说话了,赵英焕反而有些心虚。他匆匆跑到护士站,让护士去找吻合手部肌腱的缝线,自己则在护士去取线的间隙,打开手机,直接百度“肌腱吻合”视频。
好歹视频时间不长,放慢了速度也就几分钟,这几分钟里,他聚精会神的盯着手机。他自小考试时便临时抱佛脚惯了,似乎越是这般时间紧迫,越是能激发出他强大的潜力。
视频放完之后,他又倒回一些,把关键步骤又回看一遍,这一下,他基本弄清了章法。正当他准备收起手机时,发现李贺正站在他跟前。
“看什么呢,那么专注?”
“没什么,肌腱吻合术的教学视频。”
“呵呵,向焕哥学习,这么见缝插针的学习。”
赵英焕没空再和他接话,不能让患者等太久了,他拿了线,匆匆回到清创室,在给伤口消毒之后,便利索的打好了麻药,边操作边故作轻松的和伤者聊天,说护士站也没缝线了,临时去供应室取的,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因为是现学现卖,他的操作不算熟练,但好歹也没出什么岔子。就在他做到关键步骤时,他冷不丁的听到后面飘来声音,“要拉紧,肌腱弹性很大,没拉紧很容易再断。”
赵英焕猛一回头,他发现郑良玉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背后,连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他都没注意到,就像中学上晚自习时,一动不动的出现在后门,检查他们自习情况的班主任。
赵英焕觉得周围的气压瞬间变低,时间变得格外难熬。郑良玉也不再说话,只是等着赵英焕把肌腱吻合好,又把皮肤也缝合好,才撂下一句话,“别忘了打个石膏,打成背伸位,全部都处理完了,到我办公室来。”说完这些,他便离开了清创室,关门的时候带门的力气有些大,外加上穿堂风,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巨大的哐当声响。
赵英焕也暗自憋着劲,“这家伙更年期没完没了了,又他妈发哪门子火。”
到了郑良玉的办公室,对方也不转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现学现卖,蛮有天赋哈。”
赵英焕没有吭声,不用说,肯定是李贺告诉他的,自己看视频的时候,只有李贺在场,看不出来,这小子平时看起来老实本分,一副淳朴好青年的样子,背后居然这么喜欢给人捅刀子。两人一起来的科室,反正他已经占尽上风,深得领导喜爱,但是也犯不着这样阴人。
郑良玉也没少给自己气受,医院和军队一样,是一个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地方,但是他还是气不过,怼了回去,“反正你看不惯的地方也多,但是不管过程光不光彩,最后我的操作是成功的。”
郑良玉一愣,他本想批评赵英焕死要面子,明明不会的东西,怕在上级医生面前丢面子,非要硬抗,居然临上场了才开始百度学习,这样对于患者来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任其这样发展,风险是极大的,他经验尚浅,却不愿意虚心求教,仗着点小聪明有恃无恐,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道医疗是个如履薄冰的行业。可对方这样一顿抢白,咋一听,好像他是有理的,而且这个操作,他做的还算不错。
这次的谈话又是不欢而散,这些时日的相处,郑良玉何尝不知道这小子是个急性子,又心高气傲,最不喜欢师傅像唐僧一样终日对他絮絮叨叨。
赵英焕还没有独立接诊患者的资格,他做的任何操作,郑良玉都会盯着,不会完全放手不管。在和另外一个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他注意到赵英焕在护士站待了好一阵,明明已经从护士手里接了缝线,可那小子居然待在那里一直看手机,碰巧李贺也在那里,从赵英焕和李贺的对答中,他已经猜到了大半。
这次事件之后,李贺明显感觉得出,赵英焕对自己态度淡漠了很多,经常是爱答不理的样子,医院食堂碰到,赵英焕简单的打了个招呼,便端着餐盘就另找地方坐,他从来都是个自来熟的人,李贺也没搞懂他为何这些天对自己这样反常。
到急诊科工作之后,赵英焕慢慢明白了什么样的病医院的急诊科留院观察:病情极其危重,不便转运的,需要在急诊科就地抢救的;诊断不明确,专科都不愿意收治,暂时在急诊科继续诊治并进一步明确病因的;虽然已经诊断明确,但是住院部专科没有病房的,需要暂时滞留在急诊科的;病情不算危重,暂时不需要去专科住院治疗,但是放回家又怕病情再起变化的;当然了,还有所有科室都不愿意收治的流浪汉、三无人员,急诊科永远都是来者不拒。
这一天,科室里送来一个特殊的病人,不算是什么危重病人,但是要处理起来却非常棘手。一天前,这个患者被人发现仰躺在马路边上,一开始路过的人也没太注意,以为只是一个醉汉。可是今天,路人发现这个男子还躺在原地,且周围有大量苍蝇在飞舞,以为男子已经死亡,便拨打了。警察一到现场后,发现这个男子极度虚弱,但是还有生命体征,只是流浪多时,卫生状况非常糟糕,会阴区的皮肤溃烂之后,加之天热,让苍蝇在其会阴区产卵,并在短期内便使其溃烂的会阴区出现了大量的蛆虫。
一听院前医生交接这个患者,赵英焕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个下午科室并不忙,小组里就按顺序接诊病人,这个病人轮到赵英焕接诊。
还没靠近患者,赵英焕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几欲让人作呕。患者有智力障碍,很难沟通,采集病史也成了难题,看样子在外面流浪了有一些时日了。生命体征都是好的,只是过于消瘦,查体来看,没什么其他大的毛病,唯一需要急着处理的就是他溃烂的会阴区,那里还有大量在蠕动的蛆虫。
一想到那些白色蛆虫,赵英焕就觉得头痛不已,他实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收拾。他开始盘算着干脆直接开一张住院证,把这个棘手的患者送到泌尿外科,让泌尿外科的医生来收场,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见赵英焕始终干愣在那里,处理完那个服用过量安眠药的患者后,李贺主动跑过来帮忙。
李贺打量着这个肮脏无比的流浪汉,又看了看一直干愣在原地的赵英焕,他犹豫了片刻之后,再又看了看那个邋遢潦倒的患者后,他索性又戴了一层口罩,将患者推进洗胃室,那里有一个独立的卫浴室。
急诊科经常接收各类药物中毒的患者,农药中毒的自然也包括在内,有些农药泼洒在衣服上会经过皮肤被吸收进体内,所以遇到身体被喷溅上农药的患者,他们也通常在这里帮患者洗干净身体。
患者虽然智力有障碍,从被带入这间小房子开始,他便像个懂事却不懂人语的动物一般茫然的看着李贺,但是他好像也知道李贺是在帮助他,倒也还算配合。两人进了这个狭小的洗浴室,热水器打开后,热气很快便蒸腾起来,像个桑拿房般,与此同时,患者身上的恶臭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也变得越发浓烈,李贺几度干呕。
在反复冲洗患者的身体后,李贺麻利的给他身上打上了肥皂泡,又用科里其他医生换下来的毛巾反复搓拭他浑身的污垢。这个患者太久没有洗澡了,身上厚厚一层泥垢都结成了痂壳。李贺记得自己小时后看《济公传奇》,济公会用人身上的垢泥搓成药丸救人,如果济公要用这个患者身上的泥垢去治病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得到福音。
护士长给李贺找来一套病员服,洗干净的患者在穿上整洁的衣服后,让人看清了他原本也有着清癯瘦削的五官轮廓。
在李贺从洗浴室出来的那一刻便解下了口罩,大口呼吸着过道里不算清新但也好过浴室里数十倍的空气。赵英焕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在洗浴室呆的太久有些缺氧的缘故。在那一瞬间,赵英焕有些感激,更有一些愧疚。他近来对李贺有些不满,一方面是两人同来急诊科,李贺在业务上全方位碾压他,深的上级医生的喜欢。另一方面,前些时日,李贺向郑良玉打小报告检举他现学现卖的事情也让他颇为不爽。
李贺将被他清洗干净的患者又带进清创室,仔细给患者的会阴区做了消毒清创,好在溃烂的地方不算太多,清理干净蛆虫,修剪了坏死组织后彻底清创,后期慢满换药,问题不大。
这天下午的所有情景,全让郑良玉看在眼里,让他对赵英焕的态度更是一言难尽,反观李贺,这个朴实、勤奋,有担当的年轻医生,和赵英焕形成了鲜明对比。
医院现在在这方面也越来越人性化,会给这些三无患者提供日常饮食,到了饭点,医院食堂,便会有人送饭来,医院支出。所以虽然一直没有联系到家属,也不用担心患者的生活起居。病情好转了,便可以联系民政部门,让他们接走患者。
这天晚上,赵英焕主动约李贺吃饭,他嬉笑着冲李贺说,“多亏你帮我解了围,要不我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患者怎么办。光是闻着那个味都受不了,更别说怎么去处理了。想吃什么,我请客。”
“我不是为了帮你才去处理这个病人,也不是我刚来这里工作不久,因为是新人,要急着去挣点表现才这么做。这个病人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因为是个智障,都变成这样了都不懂向人求救,直到身上长蛆了,满身飞的都是苍蝇,被人当成死人报医院。他也是个人,我这么做也只是让他尽可能体面一点,少受罪一点。”
一瞬间,赵英焕有点愕然。彼时的赵英焕还不知道李贺既往的遭际,他不明白生活在风雨飘摇中的人,对于他人说遭遇的不幸特别能够感同身受,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赵英焕这种自幼便顺风顺水的人一样,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