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善终?没有横祸意外,预知死亡时间,身体没有痛苦,心中了无挂碍。
——路桂*
安宁疗护(palliativecare),又称“姑息疗法”,在日本、中国台湾又译“舒缓医学”,发源于近代西方。
12世纪,欧洲出现一类专门照护朝圣途中病饥之人的驿站Hospice(安宁院)。年,柏林修女玛丽·艾肯亥看到晚期癌症病人疼之惨极而无人照料,遂将其修道院主办的安宁院改为收容晚期癌症病人之场所,药治之外,还用祈祷等信仰手段祛除苦痛。此为安宁疗护模式的前身。
年,伦敦建立世界第一座兼及医疗科技与医院——圣科利斯朵夫安宁院,着手癌症镇痛研究及灵性关怀,标志着现代安宁疗护模式正式确立。
安宁疗护,致力于濒死危重病人生命的最后阶段,为其祛除生理痛苦和心理恐慌,助其安宁步入死亡。有言:“安宁疗护就是一艘摆渡的船,助载濒死病人心绪稍平驶至生死河畔。”
在中国,河北人路桂*是这类“摆渡船”的船长之一。
路桂*,主任医师。年毕业于邢台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医院创建疼痛科,年开放病房20张开展疼痛外科工作,专科门诊分为软伤疼痛、神经痛、癌痛。
年至年,任邢台市疼痛研究所所长。
年至年,工作于医院第一临床中心疼痛科。
年至今,出任清华大学医院疼痛科主任,安宁疗护团队负责人,医院疼痛科主任。
年3月26日上午9点,在位于天通苑华联商医院办公楼下等路桂*大夫。周末的大楼很安静,三株高大的紫玉兰树正含苞。跟路大夫分头匆匆赶到的,还有央视“社会与法”频道的一个纪录片团队。
清明将近,又到了路大夫最忙碌的时间。下午在北大,他还有一个有关叙事医学的讲座。第二天,更将有一场由他的安宁疗护团队发起、以“爱在清明”为主题的生命文化音乐汇在线举行。
感觉自己像是病人的遗物
北青报:看到您在不同场合说过“感觉自己像是病人的遗物”,怎么讲?
路桂*:我讲过一次课就叫《作为遗物我有话说》。因为对那些患者家庭来说,在他亲人离世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我是场景之一。一旦亲人故去,他再次见到我,会睹物思人,想起最伤痛的那段时光,一如见到逝者的一件遗物。一方面我引起他们伤怀,但另一方面站在我这个角度,我发现我也可以有功能。
以往,在街上偶遇我过去患者的家人,他们看到我会伤心、会忍不住想闪避,甚至禁不住泪流满面的都有。后来我觉得,我的作用似乎并不应该定格在“记忆唤起”就完了,我应该还有功能。比如后来遇到一个年轻人,他妈妈在我这儿去世。再见到他我说:“特别高兴见到你。你最近还好吗?你早晨能按时吃饭吗?千万千万别总吃外卖,上班时间实在太紧张,不行就换个离单位近一点的地方住。”这是他妈妈原来跟我说过的话。听完那年轻人特别感动,在那儿抽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妈妈还惦记着我。”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他哀伤的一种抚慰。因为母亲虽然离开,但并不意味着在这个时空里没有了她就永远消失了。以往我们用来安抚这些丧亲家属的话——“你放下吧”“走出来吧”,全是错的。他不可能放下,也不可能完全走出来。他会经常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所以我们现在讲“给哀伤一个去处”,就帮助他有一个很好的情感处理。那这个时候作为“遗物”就有话说了,我要让他感到,虽然妈妈不在身边,但她的爱一直存在,一直围绕着他,不管今天明天还是后天。这些是我在做安宁疗护之后逐渐体悟到的。
北青报:我知道您最早是做疼痛管理的。
路桂*:做疼痛管理的时候,见这种伤逝要少得多。疼痛患者是另一种状态,他会焦虑、抑郁,会痛不欲生。
最早在河北工作的时候,我年就开始做临终关怀。那时候叫临终关怀,后来叫安宁疗护。因为我是疼痛科医生,照顾的疼痛病人中有1/5是肿瘤疼痛。早期肿瘤放化疗、生物靶向,后期可能手术、放化疗就没有意义了,主要就是镇痛治疗。我们原来认为疼痛管理好以后,病人会觉得很好。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他除了疼痛还有痛苦。
痛苦和疼痛是两回事。痛苦就是一个人的生活主要原则被打破,而这个原则始终贯穿其一生,支配着他的精神和社会本能。通俗点讲,我们自从通晓人事,我们的父母、长者、老师都告诉我们“不管什么事努力就有结果,付出就有回报。只要你坚持,离你目标就会越来越近。只要你付出爱一定会被爱”,但是一旦得了肿瘤走到生命尽头,你发现完全反过来了——努力没有结果,付出没有回报,坚持还有意义吗?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久病床前无孝子”。得病时间长以后,医护人员的职业耗竭(再治也好不了了)、家属的爱心疲乏,都把病人推向痛苦的边缘。疼痛可以导致痛苦,但更多人到生命尽头的痛苦在于死亡恐惧、死亡焦虑。这种生活主要原则被打破,内心的不平衡,因果关系的失联,信仰的缺失,都会导致他内心很纠结。
我们中国一句老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它是有前提的,必须是善终。什么是善终呢?预先知道死亡时间、身体没有病痛,心中了无挂碍、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如果我有信仰的话,升天那一刻鼓乐齐鸣,我驾鹤西游,这是善终。只有善终才有善言,警示后人。更多的人临终是痛苦的,那就是另外一句话叫“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临死时候那种哀号是这种。
就这么从做疼痛管理那时候开始,为着病人的需求,我就逐渐走到这上来了。
视死如生,让妥帖安顿归之方寸
北青报:那您和安宁疗护团队,你们具体做的是什么,更多的倾听?还有呢?
路桂*:躯体层面症状,我是疼痛科医生,我们很擅长。对于痛苦这个层面,我们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就是倾听、抚慰和安顿。首先要读懂患者,其次你要给予适当的抚慰,最后让妥帖安顿归之方寸,让所有的愿望都有它的去处。
医院有两个功能:一个是救死扶伤,医院第一是救命的地方,有一线生机要全力以赴;第二还有一个重要工作,是送走生命。在挽救生命的环节,医院做得都很好。我们医护人员的职业荣誉感完全来自于和死神搏斗,战胜、治好是成就感。一旦没治好,他就会很沮丧,一种严重的挫败感。再一个,我们医生从一开始受的医学教育都是在“救生”,没有人学过“送死”。一旦病人心跳呼吸停止,好像所有的使命都结束了,就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空旷的病房、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遗体、一室伤心欲绝的亲属,这是一种社会不和谐。
在亲属中我们也看到有这样的情况,当患者还有体温、有心跳、有呼吸脉搏的时候,家属非常努力,就是卖房子卖地、捐器官、献血都可以救他。但一旦他呼吸心跳停止,亲属(除了近亲属以外)马上不再视之为一个人,碰都不愿意碰他,仿佛碰一下就沾上污秽一样。其实我们所有人逝去之后都不希望这样被对待,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们做的就是视死如生,即便人已经告别这世界了,仍像他活着一样对待他。当一个人处于弥留之际或者心跳呼吸将停的时候,我们依然会坐下来拉住他的手,跟他说“别担心,别紧张,我在,我们团队都在,家人也都在。或许现在有一点点不舒服,再稍微坚持坚持,马上就会好转”。我们会一直跟他沟通交流,最后心电图拉一个直线之后,我们还会跟他说“你终于可以安心了”,我们叫安心定线。
我们还会给亲属一个诀别过程,我们会告诉他:“人最晚丧失的是听力,可能心跳已停,但他还有些能听见。”我们希望家属用告慰性的语言继续跟患者说话,一直倾诉到最后。
北青报:就是说在那一刻,你们也会在?
路桂*:我们都会在,我们从来不会离开。往生室的人把他接走,我们也会送下去。而且我们经常参加患者的遗体告别,给患者写挽联,送到最后,还跟家属保持其他一些联系。
北青报:目前在北京,有咱们这种安宁疗护病房的地方有多少?
路桂*:我们有9个示范基地。9个示范基地理论上都是有床的,但是条件最好的应该医院。
北青报:我看了资料,咱们安宁疗护病房总共也只有15张病床,年以来迎来送往了余名患者。那这个非常少啊,能够得到你们这种对待的逝者非常少。
路桂*:床位少,但我们也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不可能再多了。依据我们的安宁疗护理念,我们希望每一个患者走到生命尽头都有一个私密空间,所以我们8张医保病房、7张特需病房,都是单间。我们希望安宁疗护的空间,第一有家的氛围,医院的功能,亲人可以在旁边多陪陪他,同时需要时医生随时可以来。像这种条件,医院是很奢侈的,3人间、6人间都住不进去,你怎么可能单间住病人呢?
病人临终得到很好照顾,是一种社会责任,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做到。医院的情况,医院对一个科室评价有两个体系,一个是床位周转率,一般外科7天、内科12天,你不可能永远住下去。而临终的病人,他一直要住下去。第二个是死亡率,内外妇儿骨科眼科,如果哪个科的死亡率接近于%,你说老百姓会怎么评价它?这个常规的评价体系就把很多临终患者拒之门外了。医院都是要拿数据说话的,医院的死亡率过高,或者床位周转率太差,那你效率太糟糕了,就不允许你存在。医院能有这么几张床已经是非常不简单了。
年中国全年死亡人口是0万左右,只有0.3%接受了安宁疗护照护。中国的全生命周期健康理念,把“生”这个环节做得很好了,“死”也是人生大事啊,但你找不出任何一个*策来支持。医院不收,小医院不敢收,放在家里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而且临终这一刻你做很多东西,医院没有盈利啊,手术做不了了,药用不进去了,就是人文照护,这个你没有收费。它第一不挣钱,还有两个糟糕的数据,就牵绊你很难往前走。
所有你有机会“阅读”的生命,对他再好都不为过
北青报:我知道您这些年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推广。那对于那些住不进来的人,您对他们的家属有什么建议吗?
路桂*:如果患者不愿意插管,尽量不要给他做“毁形”式的治疗,比如插管和各种手术;尽量解决他的躯体疼痛;还有就是多陪伴。我们调研过临终的患者,他的基本需求排前三位的,第一个,“我可以死,但是不要让我痛苦地死”;第二个,“我可以死,我希望自己走的时候有尊严”;第三个,“我可以死,但我不希望孤独地死”。我有一个群叫“抱紧我”,因为发现很多逝者走到生命尽头,他希望自己的至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死”和“亡”是不一样的。“死”是安静了、静止了、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停止了;而“亡”呢,是被忘记的意思。我们问过很多自己考虑过生死的人,你是怕死还是怕亡?百分之八九十都说“怕亡,不怕死”。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死后,墓碑上总是写“万古流芳,名垂青史”,他就怕被忘记。如果一个人逝去以后不会被忘记,他会觉得很有意义,死亡恐惧会少一些。
所以面对一个弥留之际的患者,我们鼓励他的亲属拉着他的手或抱着他的肩告诉他:“别担心,也别害怕,您安心地走就可以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的处事格言、办事理念、为人方法都在我心里。不管你在不在,我会像你在一样生活、工作,我们会永远永远记着你。”都会像这样安抚这个逝者。
北青报:我看到好几个报道都提到,今年2月有一个创作歌手是在您这儿走的。您能回忆一下他吗,他在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
路桂*:他住了两天多不到三天。一些社会名流会在我们这儿去世,因为我们团队很健全,我们有4个专职医生,3个个案管理师就是护士,6个医务社工,一个心理咨询师,还有两个临床药师,还有个民俗专家,围绕这个患者。后期几乎所有问题我们都会有专人去处理。他们希望找一个不被打扰、安静、被尊重的空间,我们也不主动去宣传、炒作。
这位音乐人住进来之前,我们派了一个人去家访。他当时并不疼痛,是呼吸困难,喘憋。所有病人住进我们病房都有个前提条件——他一定知道他走到了生命尽头,他面临这个死亡问题。如果他不接受死亡,他还想治愈的话,一般我们不会收,因为我们给予不了这个。
北青报:我还看报道提到,如果没有亲人陪护的病人,你们也是不接收的。
路桂*:亲人不陪护我们不收。因为安宁疗护这个阶段,我们做得再好也赶不上一个亲人在旁边。我们做安宁疗护并不是为了解决某一个家庭的压力和困难,我们是向这个生命致敬。生命尽头如果家人是一种抛弃的态度,其实达不到我们期望的效果。我们仅有的这点资源不是用来做慈善,我们是希望和生命对话、和家庭对话,实现病人人生的意义。
之所以坚持这一点,一个是希望家人给予更多支持;第二个我们也希望倒逼家人,适当地给一些压力和引导,或许能让整个家庭更圆满。人走到生命尽头确实是没办法了,没有一个技术可以起死回生,也没有一个药物可以返老还童。但是生命尽头的人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需要的是温情、是爱。很多老年人,我们以为他八九十岁垂垂老矣,可能什么都恬淡了。不是,你会发现很多生命尽头的人,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喊“妈妈、妈妈、妈妈”,喊得让你特别动容。后来我们的团队,不管病人多大年龄,只要他喊,我们不管医生、护士、社工都会紧紧拉住他的手,或者摸摸他的额头说“我在,我一直都在”。这个并不是奢望,我们也教给家属这样做。
我也鼓励我们团队的所有人参加患者的告别仪式。因为生前他在你眼中只是个患者,到他的告别式上,你才会发现他活得有多丰满,他是个优秀的丈夫、负责任的父亲,是一个优秀的哥哥,是一个好大哥、好领导。所有你有机会“阅读”的生命,对他再好都不为过。采写/本报记者吴菲